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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章 逡巡畏义,非常之谋(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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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鲤也不理会这些人,只转而看向自京城跟来的山东道御史李得佑:「李御史,劳烦赴任补缺兖州知府。」

李得佑当年跟着赵用贤等人伏阙后,一直不得实职,跟着沈鲤出京巡田,自然是有所求。

如今能补任四品官,也算差强人意。

他躬身一礼:「为新政效命,岂敢言劳烦?」

李得佑表态完毕,又向沈鲤讨了几名文书官。

旁观众人看得头皮发麻。

山东地界政治氛围极其浓厚,早些年朝廷下令进士扩招丶皂吏开科设考,山东地方反应颇为热烈,纷纷以为红利。

但现在看着沈鲤当场罢官,当场任命,才知道红利被用在哪里。

这滋味,实在一言难尽。

最⊥新⊥小⊥说⊥在⊥⊥⊥首⊥发!

沈鲤见会计们逐渐停工等候,不再多言,下令转身回返。

左右连忙跟上。

宋应昌落后半步,恭谨问道:「沈部堂,明日该曲阜县了?」

许是心理作用,话音刚落,便感觉无数视线投射而来。

沈鲤闻摇头否决:「抽查过的几府,还要组织人手二次清丈,宋兵备自去忙罢。」

「至于曲阜县……我亲自登门拜访衍圣公,再论其他。」

他抬头看了一眼周遭喧嚷的佃户闲汉。

自进入兖州府以来,这些如影随形的面孔越来越多了。

就好似孔府的投影一般,越是靠近,就越多鬼影。

澄清玉宇的棒子,凭什麽就不能挥到圣人世家身上呢?

……

越是靠近灵山圣地,除了鬼影越多之外,活人也越容易被变成鬼。

当然,这只是何心隐不负责任的个人感悟。

远在滕县,一所破旧的茅屋,唯一用黄泥夯实的墙基,裂出了蜈蚣状的缝隙,露出里层掺着麦秸的土坯,萝卜串成一串,正挂在屋檐下晾晒。

何心隐毫无形象地席地坐在街沿上。

「……那年秋里,俺爷爷跺煞了管事老爷的蚂蚁溜儿,就把他硬逮了去充户人,直麽到俺这一辈儿。」

一名乾瘦的汉子,正与何心隐说着自家为奴的过往,神态语气从起初的畏惧,逐渐放开。

所谓户人,指的是庙户丶林户和屯户丶佃户的统称。

一经入户,子孙永远不许脱籍,实质上就是孔府的农奴。

别的大户对佃户在完税外的剥削,大概在三四成,而孔府对户人的剥削,杂七杂八能到五六成。

何心隐一路下来也听惯了惨事,并未太多表示:「有户帖麽?」

严格意义上来说,何心隐现在只是一名负责清户的大头兵。

照着黄册挨家挨户走访,是他的分内之事。

那汉子摇了摇头。

何心隐点了点头,在花名册上写下了「隐户」二字,随即又写上汉子的名字「宋之荣」——赤民也是有名有姓的。

登记完后,何心隐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轻车熟路拉起闲话:「宋家汉子,你这右手怎麽断的?」

面对有些隐私的提问,汉子迟疑了片刻。

直到攥得衣襟咯吱响,他才猛地一跺脚:「早先就听闻恁老的名声,既是问到俺头上,俺就给您全撂了!」

他往院坝里吐出数尺远的唾沫:「得有小十年光景了,那狗攮的孔府牛管事领着衙差来分麦,不辨个青红皂白,硬生生往隔壁陈凯家菜畦子里攮麦秸垛。「

「陈凯他娘踮着小脚去说理,叫那老狗日的抽了一耳刮子。」

「俺实在看不过眼,上前拦着,也挨了一耳刮子,俺急了眼,就抡起扁担夯了他一记。「

「县太爷就给俺抓进了大牢,牢里黑灯瞎火的,不知道被谁打断了手。」

「要不是村里陈荣丶宋珍丶王坦丶丁士四十几户口子聚起来要说法,吓到县里了,俺多半交代在牢里了。」

何心隐自打开始跟着沈鲤清户丈田之后,头上的霜色更重了数分。

这些佃户动辄被打死打残的遭遇,起码要占五分原因。

何心隐顺着话问道:「你们聚起来闹事,孔家不对付你们麽?」

宋之荣仅有的一只手用力拍起胸脯:「那可没少对付,架不住俺们人多!」

他突然起身,一头钻进屋里。

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纸条。

「乡里乡亲到府里的铺子,都说恁老是天下有数的好人,俺给你看好东西。」

何心隐好奇接过纸条。

只见其上写着简短的一行字。

西关亲友知:凡有屯厂地之主,皆在萧永祥茶铺内,商义上曲阜的蚂蜡灾,二十三日早辰见面。

何心隐对佃户的错别字见怪不怪,只有些惊讶地看向宋之荣:「你们串联抗税?」

宋之荣自豪地点了点头:「去年八月,俺们屯抗了二百多两银子的租。」

「孔府喊了爪牙来,跟屯官一道子坐柜逼租。」

「俺们串一块没理他们,就想动粗警告俺们,给宣保信抓去问罪。」

「杨万鞭他们马上来叫上俺,带了六十号人上去,卡住前后门,把爪牙们统统绑起来,押到店堂中央」

「屯官吓得跟死了七天似的脸色惨白,打着哆嗦求饶,说不敢再来逼租。」

宋之荣说得兴起,腾然起身,在院坝里复现起来。

「我们当场就烧了租册,俺还威风了一回……」

他一脚踩在门槛上,一手按住膝盖,一手双指并拢指着何心隐,身子前倾,豪气十足:「再来就要你狗命!」

何心隐被眼前的落魄佃户指着,不由怔怔出神。

一路巡田走下来。

带给他的冲击,甚至比开坛讲学十数年还大。

大户敲骨吸髓。

官府助纣为虐

赤民遭遇悲惨。

间或意气人物怒而抗争。

这是何等波澜壮阔的史诗!

何心隐不是没有踏足过民间,但他起点太高了,往来之辈,不是蓝道行这种活神仙,就是耿定向这种达官,哪怕创办四门会以来,也都是显贵士人,几乎没见过泥地里的赤民。

口口声声喊着赤民,还是首次以这种视角真真切切感受一遍。

无怪乎皇帝看不起自己,以前的四门会,确实差得太远了。

自己喊着口号,从来没有真切想过从实际出发,改变这一切——用道理学来说,是缺乏「实际」的心学家。

怎麽改变赤民的困苦,这是千年以降的难题。

但,他既然志愿成圣,凭什麽不能由他想出来呢?

何心隐失神地复盘着自己的一切所见所闻。

盼望明君治世?

何心隐摇了摇头。

这想法被皇帝骂的狗血淋头,几月冥思苦想后,他已经彻底看透了。

这不是皇帝贤明不贤明的问题。

哪怕明君在世,同样少不得百姓被欺压。

借用皇帝的话来说,这是不可避免的结构性矛盾,难道昏君就喜欢被贪腐动摇统治了?无可奈何而已。

自上而下的路,是皇帝需要想的问题。

自己深受赤民信赖,自然应该想点自下而上的路径。

均田地?

何心隐很快又否决了这个想法。

田亩也会随着财产流动,以各种形式再度集中,数朝均地后都是这样的皆苦,徒劳的无用功罢了。

甚至看得更远的话。

地主能够盘剥百姓,是因为作为沟通国库与农民的桥梁,或包揽诉讼,或在田赋丶劳役中上下其手。

消灭地主容易,但没了地主,也有会别的形式——没了地主剥削,还有官吏多吃多占。

除非中枢收税能精确到个人头上,否则这座桥梁,就会永远横亘在天地间。

如之奈何?

何心隐恍惚想着事情,不知不觉起身往外走。

门外等候的弟子门生一拥而上。

「先生。」

「老师。」

「夫山公!」

何心隐这才回过神来,赫然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出来。

他转身朝佃户的方向作了一揖,以表告辞。

一群学生门人有样学样,跟着作揖——这当然是装模作样,但「礼下庶人」,是何心隐如今秉持的教条。

这时一名学生上前一步:「先生,方才南京太仆寺卿李辅,韩焕丶左光霁等诸生,先后遣人来寻先生。」

何心隐年过六旬,背脊仍如青竹般挺直,闻言也不觉惊讶:「又是想指责我抹黑圣人世家?」

自从刊载书册以来,上门辩论也好,呵斥也罢,反正各种人物络绎不绝。

那学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有的诸生不曾说明来意。」

「倒是李辅,明说先生细数孔家罪行少有大漏,但不利于儒门团结,想约见先生辩论一番。」

何心隐叹了一口气。

孔家简直就是个马蜂窝,某些士人比孔府的农奴还有奴才相。

只是实话实说,揭露孔家的罪行而已,彼辈无视了他对孔圣本人的肯定,对着他就是一顿喊打喊杀。

果然,天下间,就数这种不念儒经的儒生最多!

「推了吧,我明日要去曲阜县,况且还有些事情需要细想。」

一干门人面面相觑。

「先生,现在曲阜有些乱,沈部堂方才遣人来,让您先别过去。」

有学生开口阻拦。

何心隐一怔:「出了什麽事?」

学生们小心翼翼:「说是为抗拒清丈,赤民百姓,正在游行示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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