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1 / 2)
第226章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抗拒清丈,百姓暴动!?」
殷士儋打发走属官,这才神情错愕地开口朝安九域确认。
山东巡按御史安九域匆匆赶来,此刻可谓是心急如焚:「我方到兖州府衙,正要过问知府周有光一案,今晨就听到噩耗纷至沓来!」
殷士儋听着,犹然难以置信。
济宁就在兖州边上,他为了避嫌,没有特意打听度田的动向,但哪怕不经意从本部衙门过手见的公文上也能窥见一二。
数日前还风平浪静,没想到竟然短短数日就生出如此大乱!
说句难听的话,沈鲤将一干府县堂官尽数换上中枢来人,不就是为了帮助其镇压局势?
谨慎至此,怎麽还是发展到这一步!?
但终究是内阁出身的大员,殷士儋没有失了方寸。
他亲自递过一杯凉茶,沉着安抚着这位巡按御史:「慢慢说。」
安九域来不及客气,接过凉茶灌入口中:「我长话短说。」
「日前沈鲤入驻曲阜县衙,却并未立刻清丈,而是先行拜访了衍圣公。」
殷士儋心中默默颔首。
别看何心隐大放厥词蛊惑百姓,但始终是个人行为。
沈鲤这种代表中枢的大员,至少明面上要对孔家保持礼数——好歹是正一品的衍圣公当面,主动拜访是老成持重之举。
安九域将凉茶咽下,缓了一口气:「沈鲤从孔府离开后,便在曲阜开始清丈覆核。」
他没说双方谈得怎麽样。
毕竟双方谈得如何,外人也不得而知。
「随即,曲阜县内外便开始流言四起,一说沈鲤此来,是要追缴隐田以来的所有欠纳的田税。」
「又说匿户的丁税,虽暂时不予追缴,但无异于悬在头顶一把利剑,等朝廷缺钱了,必然会翻出旧帐,让人连本带利补缴。」
「甚至还有说此次度田,无非就是加税,羊毛出在羊身上,最后还是要摊派到县民头上。」
「一时间人情汹汹,讹言四起。」
「事情到这里也就罢了,沈鲤第一时间便张布告示,遏制谣言。」
安九域咬牙切齿。
「但随后曲阜当地大户,交通本地棍徒汤华丶徐成等十二家胁迫百姓,说因度田清户,同属于当地百姓的族产丶义庄丶庙产丶学田等田税款激增,竟妄议加派田税丶城门税等银六成」
「于是,昨日傍晚,曲阜全县罢市!蜂拥堵到县衙门口,讨要说法!」
殷士儋面色凝重。
罢市罢市,可不是自己不干活了这麽简单。
阻塞交通要道,暴力打砸公用设施,阻碍他人一切生产活动……如此种种,才有资格称之为罢市。
这是犯了众怒啊!
中原等地的田亩,跟徐阶那种短短十馀年通过投献而来的二十万亩地完全不一样,前者经过二百年的交媾穿插,已然不独属于某一人。
其多是以族产丶庙产丶官田丶学田等等形式,归属某一个宗族或者组织所有。
朝廷收税往往也只能向这些代理人征讨税款,也就是所谓的包纳。
譬如安九域口中的大户,以及棍徒,就是承担赋税任务的实际包纳者。
前者作为乡绅体面人,很多时候甚至不实际拥有土地——名义上集体共有——只负责收集农民的作物,运到县里缴纳赋税并出售。
后者作为有帮派背景的闲汉,充当了书办和隶卒的角色——没有报酬,也不给工食——肩负了钞关和税课司局收纳榷税丶城池管理税丶乃至各种人头税的任务。
这些包纳户因为度田,利益往往会受到最直接的损害。
鼓噪百姓罢市,简直信手拈来!
也不怪安九域咬牙切齿,这种事放在史书上不过「清丈初兴,民咸罢市」八个字的尘埃,但落在一干山东省官面前,就是能压塌仕途的大山了。
殷士儋摩挲着脸上疤痕,这是他深思的标准动作:「沈鲤没有出面安抚百姓?」
跟南直隶当初那些盐商家丁堵门吆喝完全不一样,能走到罢市游行这一步,受蛊惑的真百姓才是绝大多数,若是能略作安抚,未尝不能驱离。
听得这问,安九域浑身颤栗,怒不可遏:「沈归德的性子,怎麽可能不出面安抚。」
「只是,昨天傍晚沈鲤甫一出面,立刻有人开始大声哭鸣,悲情蔓延,随后便有人暗中有人领头,率先冲击署衙!」
「更有闲汉趁机向县衙内丢掷石块并纵火焚烧。」
「沈鲤虽一退再退,严令缇骑克制,不得拔刀,但县衙护在外围,与百姓冲突最为激烈,许多差役不幸丧命,同僚见状也留不得手,又不慎打死了几名百姓!」
殷士儋哪里还不明白。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若说没有人暗中算计,那才真是侮辱了他数十年的宦海沉浮。
隆庆年间,海瑞在南直隶度田,同样遭遇民变,最后无奈致仕。
往前数的嘉靖年间,桂萼倒台,清丈悉停,其中缘由颇多,亦不乏这种事。
甚至再往前数,正德年间企图开海,东南地界上,一样民怨沸腾,打砸抢烧。
这根本就不是谁来了能提前预防的事。
乃至局势走向,也只能看各方的决心,以及力量对比了。
「然后呢?」殷士儋问道。
这显然只是个开头。
安九域脸色难看:「然后?」
「百姓被县衙差役杀散后,再度聚集于寺庙外,推选一名唤作葛成的自耕农为首领,举行誓神仪式,歃血为盟。」
「到了夜里,他们蜂拥出动,避开了有锦衣卫驻守的县衙,抓捕城内外的税官丶度田官丶会计,得手之后在守城官军的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出了城去。」
「随后葛贼寻了一处道观,公审官吏,怂恿激愤的百姓,对着官吏轮流投掷石块。」
「数千人投石,活活将几名官吏砸死!」
「官差死后,葛贼登高一呼——今日之事为朝廷除害也,若因以为利,则天下其孰能说之。有听吾约束者从,否则去!」
今天这件事是为了替朝廷铲除祸害,如果有人想趁机谋取私利,天下人谁还会信服我们的作为?愿意遵守我命令的就留下,不愿意的现在可以离开。
殷士儋听到此处,心中一震!
歃血为盟丶制定规矩丶约束部众丶淘洗核心,这做派哪里是什麽自耕农!
安九域脸色越发难看:「其人定下规矩若干后,群然相应,聚众数千人。」
「此后,葛贼便将其等分作六队,每队由一人率领,持蕉扇为号,其他人则手执绞棍跟随其后。」
「今晨一早,便打破了县衙!」
殷士儋骇然变色,猛地站起身来:「打破县衙!?沈鲤呢?」
当初湖广就死了个给事中,最后闹到连杀三王,巡抚丶布政使全部罢免才收尾。
如今沈鲤要是在山东出了意外,什麽后果简直不敢想!
安九域一直注意着殷士儋的神色,见其几经试探,终于动容,他心中长舒一口气,不枉他卖个关子。
他沉吟片刻,缓缓解释道:「沈鲤倒是无碍,他当机立断,直接徵调缇骑入城。」
「恐怕,是要强行镇压民变了。」
殷士儋听到沈鲤无事,这才收敛方才惊骇的神情,频频颔首:「是该镇压,是该镇压了。」
似乎是因为破了养气功夫的缘故,殷士儋好歹关切起这位巡按御史的来意:「曲阜出了这等大事,安巡按不立刻赶赴当场,到济宁作甚?」
安九域摇了摇头,神情凝重:「不止曲阜县,自今晨汇到府衙的公文来看,旁边的邹县丶宁阳县丶泗水县,乃至更远的藤县丶曹县丶定陶县,都在一定程度上有所响应。」
「或罢市,或游行,或聚众声援,兖州各县,几乎乱作一团!」
「曲阜自有沈鲤收拾烂摊子,但其馀各县也不得不防。」
「我已经派人知会济南的省府衙门,但事态紧急,恐怕无暇等余巡抚过来了。」
「奈何我与新任兖州知府李得佑,无权调度兖州护卫与藤县守御千户所镇压局势……」
事情听到这里,殷士儋好歹对眼下的局势,以及安九域的来意,有了基本的判断。
他在堂内缓缓踱步,替安九域将话说完:「所以,你想让本官亲自出面,调度盐政衙门的盐兵,替你火中取栗,平息局势?」
无论是巡按御史,还是兖州知府,都无权调度卫所——哪怕沈鲤皇命在身,都不可能得授此权。
三司衙门远在济南,多等一天事态就危急一分。
眼下兖州地界,安九域也只能求到他殷士儋这里来。
安九域一滞,旋即诚恳抱拳:「殷总督这是哪里的话,兖州民变在即,你我省部官首当其冲,如何是替我火中取栗!?」
他当然知道哪怕民变,也跟盐政衙门没什麽关系。
但他口中省部官一说,指的除了堂内二人外,同样也是在说远在济南的巡抚余有丁——作为完整继承了殷士儋政治资源的余巡抚,在此事上是毋庸置疑的第二责任人,要说火中取栗,也是为政治亲传火中取栗才对。
殷士儋看了安九域一眼,不为所动:「在其位,谋其政。」
脱口而出的拒绝,表明了殷士儋斩钉截铁的态度。
安九域没想到这位殷总督如此坚决,急声再劝:「殷总督!棠川先生!您与我这流官不一样!」
「山东是棠川先生的乡梓,山东百姓亦是棠川先生的手足同胞,棠川先生难道忍心眼睁睁看着歹人席卷之下,蛊惑蒙蔽百姓,进而惨遭诛戮麽!?」
安九域口称敬号,赫然打起了乡情牌,真挚动人的语气透出这间公堂。
但,随之迎来的是殷士儋的沉默以对。
殷士儋已然转过身去,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许久之后。
殷士儋平淡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正因为我是山东人,这事我绝不能出面。」
如果皇帝真的信得过他的话,那麽当初与自己多有矛盾的王希烈死在山东的时候,皇帝就不会特意来信宽慰了。
若是他真的出面,轻易镇压民变,皇帝又会怎麽想?
亦或者他出面后局势恶化,皇帝又会猜想他在其中扮演什麽角色?
可以说怎麽都不讨好。
更别说那些乡人。
但凡强势镇压,立刻就要被县志丶府志戳上几百年的脊梁骨。
若是出面和稀泥,必然会有层出不穷的有心人,打着他门生家仆的旗号,对外暗示他有意放纵。
上面是皇帝,下面是乡梓,自己被夹在中间,宛如无根浮萍,稍不注意,立刻就要被雨打风吹去。
若非他投鼠忌器,故意划清界限,哪里会对曲阜的事毫无知觉?
殷士儋这话一出口。
安九域便明白,自己不可能劝得动这位棠川先生了。
他叹了一口气,拱手告辞:「殷总督入仕以来,道成混元,想必不会行差踏错的,倒是下官异想天开,耽误总督时间了。」
这话有赌气暗讽的意味,挖苦殷士儋圆滑老练,不顾生民疾苦。
显然,作为巡按御史,他对殷士儋的作为颇为不满。
说罢,安九域便要推门离开。
「等等。」
安九域顿住脚步,回头看着殷士儋。
殷士儋仍旧是那副淡然的模样:「盐政衙门今年要赎回第二批盐票,自济宁本府兖州开始。」
「盐兵运输盐引过境,巡按御史可以稍作驱使。」
安九域一怔,旋即大喜过望,殷士儋不肯出面,却又开口借自己兵卒,显然是想将责任扔到自己头上。
但愿意出工,自然比作壁上观来得好。
安九域连忙拜谢:「棠川先生大义!」
殷士儋并未接话。
他摆了摆手,侧面转出一名官吏,手中托着公文,碎步上前,呈到安九域面前。
安九域见公文都准备好了,深深看了殷士儋一眼。
果真是老狐狸!
事情到这一步,他也不多说什麽,一把攥住公文,转身便走。
殷士儋看着安九域离开的背影,眉宇中渐渐爬上忧虑之色。
「替我写两封家书,一封给余有丁,就说我忧虑局势,借了盐兵给安九域;再去信给殷诰,就说巡按御史登门,徵调了盐兵。」
「老爷,大公子那边今晨来信了……」
「从现在开始,不要跟我说他在做什麽,与什麽人来往,他出了任何事与我无关。」
「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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