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最后的信(1 / 2)
这位老人的突然出现让西列斯与琴多都有些意外。
琴多皱了皱眉, 目光有些沉下来,不过他还是望向了西列斯,等待着西列斯的处理与应对。
西列斯略微有些惊讶地望着这位老人, 他回复说:“这位先生,您觉得机械结构不可靠吗?”
老人背着手站在那儿, 望向了那幅画,片刻之后,他点了点头。
“但是机械结构也是人类发明的。”西列斯说,“而如果您所指的力量……”
“……启示者。庇佑者。”老人的语气十分温和,带着一种苍老的缓慢与平静, “那不是更为确定掌握在人类手中的力量吗?”
“可那反而依靠着神明。”西列斯同样望向了那幅画,并且这么说,“神明同样拥有自己的意愿;而机械结构却是冰冷的死板的, 完全依照人类意愿运行的。”
老人惊讶地望了望他,片刻之后, 他笑了一下:“我不能说我有多么赞同你的想法,年轻的先生。但是,这的确是现在年轻人的观念。”
他嗟叹一声。
西列斯十分清楚,这位老人所指的东西, 并没有他们此刻谈话的表面话题那么简单。
片刻之后, 老人说:“奥尔登·布里奇斯。”
西列斯怔了怔,这才意识到这是老人的名字,他便说:“西列斯·诺埃尔。”
琴多也在一旁适时地说了自己的名字。
西列斯在这空当思索了片刻,因为他觉得奥尔登·布里奇斯这个名字有些耳熟。随后,他突然想了起来:“布里奇斯先生, 您认识卡尔弗利教授与阿道弗斯·格兰特先生吗?”
西列斯曾经在卡尔弗利教授那里听闻过“奥尔登·布里奇斯”这个名字。
当时卡尔弗利教授赠送给他《小辛西娅的世界》这本精怪故事集, 书的扉页上贴着的藏书票的创作者, 正是奥尔登·布里奇斯。
奥尔登十分惊讶地望了望西列斯,然后说:“当然!那是我的两位老朋友。西列斯,请原谅我的冒昧,你是怎么知道我与他们的关系的?”
西列斯便介绍了一下自己曾经与卡尔弗利教授见面的事情。
奥尔登这才恍然大悟:“丹顿曾经和我提到过你,只不过没有说起你的名字。真够巧合的,西列斯。直到丹顿离世,我们居然才见到彼此。”
提及卡尔弗利教授去世的事情,西列斯也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奥尔登温和地说:“看起来,你是位前途广大的年轻人。丹顿应该赠予你一部分书籍?他的遗嘱中有不少这样的馈赠,通通都是他看好的年轻人或者后辈。
“或许,他就是希望将他的遗志传承下去。或许,死亡也只是他的一种选择。”
西列斯点了点头,明白了过来。恐怕卡尔弗利教授那数量众多的藏书,最后都应该去到了值得拥有这些书籍的人手中。
他又与奥尔登交流了两句,随后就礼貌地与彼此告别。他们都没有再提及之前那个“神明”“力量”的相关话题。
在奥尔登离开之后,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琴多才说:“看起来,那是一个外表温和,其实也十分执迷神明力量的老头。”
“或许如此。”西列斯说,“不过,他毕竟能够尊重其他人的异议,这就是足够可贵的品质了。”
琴多倒是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我并不这么认为。您总是认为人类是好的,但我却认为,您太多地以自己为标准类比他人。而真正能拥有您这样品质的人,又有多少呢?”
西列斯默然片刻,不是因为琴多的话与他的想法相左,而是因为……琴多的说法未免也太肉麻了。他不认为自己有“好”到琴多所说的那个地步。
他不禁摇了摇头,说:“好吧,琴多,或许你是对的。但是,我也不过是一个人类。”
“您就是我的神明。”琴多在西列斯的耳边轻轻说。
西列斯有些疑惑地问:“我一直有些好奇……琴多,在过去的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就已经对你如此重要了吗?”
“您从一开始就是特殊的。那个时候我感到我们是同类。我掌握了李加迪亚的力量,而您拥有阿卡玛拉的力量……那很奇怪。仿佛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才终于找到一个同伴。”
琴多低声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可以理解这一点。对他而言也差不多。琴多在意外之下看到了他判定的举动。
总而言之,他们分享了彼此的秘密。
但是……他又想,一个大成功和一个大失败。
琴多又说:“而我逐渐认识您的不同。您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人类的不同。您是独特的、出众的、非凡的。我十分荣幸能够遇到您,这可不是我随意说说的。”
西列斯心想,他真不明白琴多怎么能将这种肉麻的话,如此随随便便就说出口。难道这也是这个世界的人类的特质吗?
他们在博物馆里慢慢地浏览、交谈。周围偶尔有人路过,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在空无一人、布满展品的房间里享受与彼此共处的时光。
琴多说:“您或许觉得我们的感情进展太快了。可是,我只是从未在过去这么久的人生中遇到过您这样的人,仿佛过去漫长而无聊的时光只是为了让我学会耐心,耐心等待您的出现。”
“……无论如何,你过去的生命也是有意义的。”西列斯委婉地说,“而不仅仅只是因为我。”
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凝视着他,随后他轻轻笑了起来:“您拯救了我。不管是生理意义上,还是心理意义上。当然,我渴望您能够……更深入地拯救我。”
西列斯:“……”
他大概能理解琴多说的拯救就是那一次“大成功”。但是……更深入?
西列斯十分理智地思考了片刻,然后说:“我也很感谢你利用‘灵魂灯塔’救了我。”
琴多:“……”
他悻悻然说:“您真扫兴。”
西列斯镇定地说:“瞧瞧我们现在在哪儿。”
“博物馆。”
“所以在博物馆应该做什么?”
琴多愤愤地说:“看展品!”他说,“您把我当成您的学生吗?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我们都成年了,成年人有成年人该做的事情!”
西列斯闷闷地笑了一声:“有时候我感到你幼稚得不像是个成年人。”
琴多眯了眯眼睛,然后嘀咕着说:“早晚有一天,我得让您知道,我对您的渴望已经发酵已久了——那足以证明我是个成年男人。”
西列斯不置可否。
他们在博物馆里消磨了大半个下午的时间。总体来说,拉米法博物馆的展品更倾向于雾中纪的艺术品,古董并不是很多。
西列斯指望着自己能瞧见沉默纪甚至更早以前的收藏品,但现实却令他有些失望。
“您想看的那些东西大概率都保存在私人收藏家的手里。”琴多说,“此外,即便是雾中纪,有一些……不怎么安全的东西,也必然不会出现在这里。”
西列斯一怔,随后恍然:“确实如此。既然是对普通人开放的博物馆,那必定得保证藏品的安全才是。”
琴多赞同地点了点头。
西列斯不禁想,那么,那些不怎么“安全”的藏品,尤其是雾中纪之前的,都会出现在哪儿呢?
他只是这么想了想。
他们离开博物馆,沿着林荫大道走了片刻。傍晚时分,天气渐冷。他们在附近吃了顿晚餐,聊了聊与艺术品有关的事情。
由于路过了阿瑟顿广场,西列斯也提及了自己曾经遇到过的那名画家。
那名画家的出现以及他的画作,与布鲁尔·达罗的死亡有着若有若无的关联。西列斯一直对此事 颇为在意,但他始终没能找到那名画家。
“所以他是一名启示者?”琴多饶有兴致地问。
“是的,我曾经在历史学会遇到过他。”西列斯说,“不过,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他却再也没有出现过。或许他已经不在拉米法城了。”
琴多点了点头:“也有这个可能。既然是启示者,那说不定会前往无烬之地。”
那名画家……前往无烬之地?
的确有这个可能,但是西列斯却由此感到了些微的不协调。
他是说,那名画家,看起来与无烬之地格格不入。
想了片刻,西列斯也就将这件事情抛之脑后。毕竟,过去几个月他也没见过那名画家。或许正如琴多所说,他已经前往了无烬之地。
吃过晚餐,西列斯与琴多一起回了洛厄尔街32号。
他们等待了片刻,贝克银行的员工便出现了,他们将那些书籍送了过来。西列斯大体确认了一下书籍的情况,便签收了。
二楼空荡荡的书房几乎在一瞬间被填满了一半。
琴多一边帮他整理书籍,一边说:“真是十分慷慨的馈赠。”
“的确如此。”西列斯说,“我自己都没想到卡尔弗利教授会将这些书籍赠予我。”
“或许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突兀。”琴多耸了耸肩,“年轻时候的我也难以想象,现在居然在这儿和您一起整理书房。
“您可能不知道,年轻时候的我拥有更为……难缠的脾气。”
西列斯说:“难得见你用这样的词语形容自己。”
“我很了解自己!”琴多不满地说,“您可不能否认这一点。只不过,我懒得与其他人打交道罢了。我曾经始终觉得自己的生命是十分无趣的。
“神明、力量、血脉……一切都发生在过往,但是我的生命、我的身份,却已经被过往发生的事情所决定。尽管我没那么不满与厌恶,但是……”
他想了片刻,却突然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西列斯反而为他做了注解:“但是,你感觉自己生来便被禁锢在一个标签之中。”
琴多想了片刻,然后难得叹了一口气:“是啊。‘旧神血裔’。世界上唯一一个旧神血裔。在遇到您之前,我感到这世界空而大,聚满了人,却也只有我一个人。”
西列斯意外地望着他。
琴多也望着他。一阵沉默过后,他略微有些不自在地说:“您为什么不说话?”
“因为我感到有些难得,你居然会说这种十分有文学意义的表达,琴多。这惊讶到了我。”西列斯笑了起来,他走到琴多的身边,抱住了他,低声轻柔地说,“现在你有我了。”
琴多抬手,紧紧抱住了他,然后轻声说:“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感到,您的温柔如同神明赐予信徒的庇佑。”
西列斯说:“并不是。你是我的恋人。这并非赐予,你值得这样的喜爱。”
琴多蹭了蹭他的肩窝,说:“我很感激您是这样想的。”
……言下之意,他反而不是这么想的?西列斯感到了些许无奈。
整理好书房之后,西列斯便与琴多告别。
“明天我就成为您的助教了吗?”琴多问。
“应该是。”西列斯说,“我可以去确认一下。不过,现在是学期初,事情并不算很多。你不用着急。”
“……我急得很。”琴多小声嘀咕着,“当然,等您的确认。明天见。”
“明天见。”西列斯说。
他回到了海沃德街6号,整理了一下背包内的物品,然后洗澡洗漱洗衣服。他有点后悔,因为如果早知道今天天气这么好,那么他一定会选择今天把衣服晾出去。
希望明天仍旧是个好天气。他想。
……真希望这个世界有个气象卫星什么的。西列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话说回来,星辰与光芒之神……露思米的力量可以用来预测天气吗?
他十分认真严肃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日常的琐事做完,西列斯穿好睡衣,在火炉源源不断的温暖之中,打开了书桌旁的壁灯。他拆开了来自卡尔弗利教授的那封信。
“……
“展信佳。西列斯。你恐怕得看一个老头子临死前的唠唠叨叨了,真不好意思。
“与你的相处是十分愉快的,西列斯,这一点你得承认。尤其是当我们拥有共同的爱好,尤其是当我的生命已经步入暮年,而你的生命才刚刚开始的时候。
“我这么说并不是想让你觉得愧疚或者不安。年轻的人与年老的人,世界总需要这样的更新换代。我对我的死亡已经心知肚明,并且毫不惊讶。
“我唯一担心的是,可能你也猜到了,便是我收藏的这些书籍。我将这些小宝贝们赠予了不同的人,有您,也有其他一些老朋友,也有一些其他的年轻人。我相信你们会好好保管、收藏它们。
“当解决了这个问题,我便觉得此生无憾了。我曾经与您聊到过相关的话题,提及用毕生来做这件事情是否是值得的。
“而现在,我也可以死不悔改——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不悔改’——地告诉您,是的,我认为这值得。再没有比这件事情更加值得的事情了。
“死亡无法阻隔我对书籍的热爱。
“我之所以提及你的年轻,就是因为,你还有足够漫长的时间去做自己热爱的事情。而我,我用了一辈子才明白,如果能用这一辈子做自己热爱的事情,那么我的生命也就已经十分有价值了。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我恐怕无法度过这个冬天了。西列斯。死亡正一步一步朝我逼近,有时候夜半梦回,我能想见撒迪厄斯的斗篷漂浮在我的身周。祂正要接收我的灵魂。
“……所以,也是时候了。西列斯,是时候了,我是时候迎接我的死亡了。
“最后一个需要跟你格外提及的事情是,尽管在遗嘱中我已经列入了一百三十五本书籍,但实际上,这个数字应当是一百三十六。只不过最后那一本需要你亲自去取。
“那存放在贝克银行的保险柜,编号是99,密码是‘沉默纪555’。
“关于这本神秘的书究竟是什么……我曾经与一些朋友聊到过你,西列斯,其中包括了布莱特教授。他跟我提及了你此前的毕业论文。
“所以……《一个名叫科南·弗里蒙特的男人的一生》。全本。西列斯,这是我留给你的最后惊喜。
“我原本想在这个冬天过去之后,在春暖花开的季节与你共读某本书的时候,不经意间跟你提到,然后看看你意外而惊喜的模样……原谅一个老头子的恶趣味吧,年轻人总需要一些磨炼。
“但是时间来不及了。所以只能在这封象征告别的信件中提及了。
“之所以不能将这本书放入遗嘱的内容,是因为这是不怎么安全的书籍。你阅读的时候也应当注意。不过,考虑到你和往日教会的关系,你应该也明白我指的是什么。
“……是时候告别了!西列斯。请不要悲伤。每一本我曾经收藏过的书籍,都将记录我生命的某一时刻。它们组成了我的生命,所以,我的生命将永远存在。
“愿阅读的乐趣恒存于世;愿文字的光辉永照汝心。
“……
“丹顿·卡尔弗利。一个快乐的藏书家。(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藏书家’这个身份?我总觉得快乐是最为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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