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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丑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并不参加他人议论,只静静看着河心波涛。

他来到鄣县已经两年有余,这两年他卖鸡零狗碎的东西过活,深居简出,几乎不与任何人来往,唯独跟县尉杨俶浅有几分交情。

有一回杨俶得了一幅画,说是画圣吴道子的真迹,广邀名士,一齐鉴赏。阿丑恰好路过杨府,也被叫进去做客。

宴会结束之后,杨俶送别各路客人,看见阿丑还呆在厅里看那画,随口问:“画得怎样?”

阿丑刚巧心情好,道:“画得真好,墨真黑,不过是假的。”

杨俶虽未当真,倒也不以为忤,多问了一句:“为什么说是假的?”

阿丑觉得他脾气不错,又道:“衣袖多了一个褶。”更大的原因是,真品刚好是阿丑旧藏,已经送给朋友,不太可能流落到鄣县。但这件事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杨俶自己鉴定半天,最后也觉得是赝品,从此非常佩服阿丑,偶尔会到他屋里坐坐,给他提来几斤肉。两人交情仅此而已。

如今杨俶突然出事,他在桥上犹豫再三,还是不希望杨俶死。

阿丑脱掉鞋袜,扯了半幅衣摆蒙在脸上,纵身跃入鄣水。岸上众人爆发出好一阵惊呼,互相问:“是谁这么不要命?”很快水淹没耳朵,这些声音变闷变淡,消失不见。

河水冷彻骨髓,阿丑只觉得四肢百骸又酸又疼,快要冻僵了。趁着蒙面的布料还没打湿,他吸足一口气,深深扎入水中。

好处是冬天河流比较平缓清澈,阿丑在水下一路下潜,直到脚下一软,碰到滑腻腻的河泥,他才将双眼睁开。隐约间能看到杨俶的碧色官服随波漂扬,离自己不过三尺距离。

他精神一振,脚尖一点,借力游过去。只见杨俶嘴唇青白,不知还能不能活。阿丑也顾不上这许多,抓过杨俶手臂,就要带着往上游。然而一扯之下竟没能拉得动。他定睛看去,才发现杨俶腰上横七竖八绑了三条粗麻绳,各打拳头大的结,捆死一块大石。

他生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此时一眼认出,这就是杨俶府上做假山的太湖石。

将这玩意捆在身上,杨俶显然是自己投河,而且死志非常坚决。到底是为什么事情想不开?阿丑暗骂一声,低头去解麻绳的结。奈何麻绳打湿以后,绳结越扯越紧,压根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得开的。他已渐渐感觉到胸闷,忍不住想要上去换气。

来陇右前他曾发过誓,再也不动武功,不想三年没到就要破戒。人命关天,阿丑两手扯着麻绳,气贯双臂,三根指头粗绳子被他齐齐扯断。

阿丑松了一口气,把杨俶背在背上,在河底滑溜溜的软泥上一蹬,往头顶游去。

才游了一臂距离,他脚踝一紧,竟然被水草缠住了。阿丑晓得这种时候最不能着急,越挣扎越纠缠,很多水性好的人就是这么死的。但当他去解水草,却发觉这东西千枝万缕,如同千万只水鬼的手掌,已经把他脚踝抓牢、抓出红痕了。

他想像扯麻绳一样扯断它,然而水草滑不留手,又柔又韧,根本无从借力。扯了一阵,水草反而缠得越来越紧。阿丑太久没得呼吸,眼前一阵阵发黑,头昏脑涨,手脚力气更是汩汩流走。他回头看一眼县尉大人,心里自嘲般想:“不知杨俶归西没有?要是先到地府,高低该给我捐个阴官做做,不枉同死一场。”

杨俶本来静静躺着,此时眼皮忽然一跳。阿丑又苦中作乐地想:“原来还活着,没得阴官做了。”

他身上未带利器,从河底摸到一枚贝壳,徒手掰碎了,拿贝壳尖尖的断口划拉水草。

脚踝很快被划得血肉模糊,这种痛楚和喘不上气相较,根本不值一提。阿丑满心想要呼吸,可是他心中知道,只要忍不住了,吸一口气,肺里进水,他就再无可能游上去了。阿丑死死忍着,咬紧舌尖,迫使自己清醒一点。

如此划拉半天,水草断去一半,还剩一半缠在腿上。阿丑头昏脑涨,觉得世界越发变暗,自己随时要死了。绝望之际,他听见“咚隆”一声响,头顶忽然沉下来一块石头。石上系绳,绳子直通水面。

阿丑大喜过望,把杨俶和自己绑在绳上,拼尽全力扯了三下。绳子动了!岸上扔绳子的众人齐心协力,将他们往上拉。阿丑脚踝又是一阵剧痛,朦朦胧胧有“崩崩”几声,水草终于断开。

总算浮出水面,阿丑呛了好大一口水,鼻子深处酸痛无比。咳嗽半天,他才听清桥上在叫:“侠士请留步!”

阿丑听见这个称呼就害怕,把自己身上绳索飞快扯开,忙不迭地游远。

他找到个无人的地方上岸,先摸脸上人皮面具,完好无损,再摸脚踝的骨头,受了皮肉伤,不过没有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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