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善骑者堕,运筹帷幄(1 / 1)
故大宁都司北境,大同丶蓟镇之间,近燕山山脉,距界岭口五百馀里丶喜峰口贡关七百里余处。丘陵高低起伏,草原一望无际,二者相接之地,天将破晓,晨光微熹。沉闷的砍杀声,以及爆鸣的火器声,打破了燕山山脉之下清晨的沉寂。声音短促。有一种夏然而止之感。投向大地的日光,照不破混杂在一起的雾气与硝烟,只能模糊映照出一支轮廓乾净利落的军阵,以及,马蹄下一具具面目挣狞丶残肢断臂丶横七竖八丶正在被甲士收割着首级的尸体。军阵的兵甲,显而易见大明朝形制。尸首的服饰,毋庸赘述的蛮夷之属。淋漓的鲜血染赤草地。难闻的火药气味直冲鼻腔。军法官来回穿梭在行列之中,或计数,或记过。少有七八个上战场不久的蛋子,正扶着马呕吐不止。某些从京卫武学被点进这一部的少爷,更有看到将士割头别在腰间的情景,两腿一蹬,晕了过去。「就地整顿一刻钟,检查火器丶填充火药丶喂食马匹,一刻钟后出发!」为首的大将跨骑在马上,狼视鹰顾,胡守仁是蓟镇统领南兵总兵,除了位高权重之外,更是征战沙场所带来的说一不二的威信。「时间紧迫,军法森严,不要耽搁!」各级营官丶副将闻言,凛然应是,上下传达。胡守仁吩咐完这一句后,解下马背上的水,开始给自己以及身下的马匹猛灌水。长途奔袭,以及意料之外的一场战斗,让人和马匹都困顿到了极点。为了不让董狐狸警觉,王崇古走通了三娘子的路子,让胡守仁能够从宣大绕行,平安途径青把都儿的牧区。如此昼夜兼程才赶到朵颜卫的牧区,只是人尚且受得了,但马已经有些疲软了,好在接下来就要上燕山,直奔朵颜卫的老巢了。想到这里,胡守仁又将怀中的望远镜拿出来,趁着刚出太阳,往燕山山脉上望去。从胡守仁的官职就能看出,他必然是戚继光嫡系中的嫡系。统领南兵总兵,所谓的南兵,就是以戚继光从浙江带过来三千旧部的核心,所构成的一军。而胡守仁其人,更是跟随戚继光一路从浙江丶福建抗倭,到如今征战塞外,独当一面,可谓戚家军之核心。此时,军法官已经清点完了这一战的军功,打马来到胡守仁身旁:「胡总兵,把当那厮身中火枪三发,定然是救不过来了,割了吧。一,胡守仁闻言,直接点了点头:「将首级割了,充作军功!」把当是董狐狸不受宠的儿子。也是今晨遭遇的倒霉蛋一一也说不上倒霉,毕竟是董狐狸留下看着长昂的,如今撞上胡守仁,才是情理之中。但这种小角色,无论生擒还是尸首,对他这个总兵来说,都没区别。话音刚落,一旁的孛尔罕面色陡变,急切道:「胡总兵,戚都督给俺父亲许诺过,不会杀戮无辜的革兰台血脉!」「把当部众一百七十人都回归了长生天的怀抱,胡总兵如何还要杀害俘虏。」「难道总兵想让戚都督这种勇士,也要靠着吃掉自己承诺的话,结果变得肥胖吗?」胡守仁偏过头,看了孛尔罕一眼。这位鞑奸,是兀鲁思罕的儿子一一从说话鞑不鞑,汉不汉的就知道,政治身份一言难尽。抛开食言而肥这些奇怪的话且不说,他口中革兰台,便是董狐狸丶兀鲁思罕丶影克共同的父亲。如果说大明朝的权力世袭还需要通过乡党丶门生丶故吏丶结社来繁殖的话,那麽,蒙古的权力传承就简单多了一一贵人的儿子必定是贵人,奴隶的儿子永远是奴隶。所以,革兰台的血脉,正是如今朵颜的一众实权首领。如今朵颜卫夹在蒙古左右翼与大明朝之间,这些人同样各有各的立场。革兰台嫡长子影克死于大明朝,影克之子长昂如今大权旁落,姑且不论二子猛克,拥骑二百馀,在汤兔境界驻牧,南直冷口二百馀里,至贡关三百馀里,附属西虏,也就是蒙古右翼首领纳林。三子猛古岁,拥骑七百馀,在会州讨军兔境界驻牧,直西南至贡关二百馀里,附属右翼安滩。四子抹可赤,拥骑三百馀名,在母鹿境界驻牧,直义院口三百馀里,西南至贡关五百馀里,附属右翼纳孙。五子董狐狸,则是偏向察哈尔部,努力想藉助蒙古大汗,摆脱右翼的控制。至于六子兀鲁思罕,那就懂事多了,是难得亲善大明朝的人物。去年董狐狸掠劫的时候,兀鲁思罕便奉朝廷的命令前去宣旨,令其将原先掳走的人口送还,并逮了董狐狸摩下两个替死鬼给大明朝做交代。而今年这一次,董狐狸再度纠结各部侵犯蓟辽的时候,兀鲁思罕直接了当向戚继光告了密。并且在不知与朝廷谈妥了什麽之后,乾脆将儿子孛尔罕派来做了带路党。胡守仁面对孛尔罕的质问,认真摇了摇头:「戚师命我前来帮助革兰台嫡孙长昂掌权,杀不服,是因为长昂继任了我朝都督之位,且对朝廷不失恭顺,倚为宗主。」「包括猛克丶猛古歹,甚至乃父,都是如此,愿意做我朝子民,才过得了区分敌我这一关。」「可董狐狸呢?屡启边畔,只去年便多达六次!杀戮百姓!劫掠互市!无法无天!」「今年竟然还贼心不死,再度纠集东虏,侵犯喜峰口!」「孛尔罕竟然说董狐狸的子嗣无辜!?『他也懒得跟没见识的鞑子普及火器的威力,说什麽要害中枪必死无疑这类话。反而直接在立场上,开始拷打孛尔罕。孛尔罕闻言,面色涨红,哼哼味半天,说不出话来。胡守仁见其被堵得无言以对,这才冷哼一声,将头转了回来。他见时候行军之态已然齐整,时间也差不多了,当即勒马下令:「走!令下之后,全军无一人起行。置若罔闻,似乎全无纪律。实则,这反应正是戚家军军令所在一一凡水陆行营,不拘何事,俱听旗鼓号令,不许口传,口传之言,虽将帅面说,亦不许从。果不其然,在一声鸣鼓之后,行伍终于有了反应。行旗举升。号笛嘹响。各官哨长赴中军,哨声应声而起。全军轰然而动,举止划一,宛如整体一般,朝着一个方向徐徐前行。如臂指挥,令行禁止。喜峰口城楼之上。戚继光手里拿着望远镜,频频朝长城外看去。数里外,哨骑巡游弋,来回奔走,清晰可见。更远处,一圈又一圈的帐丶成建制的铁骑,在镜中模模糊糊,看不真切。虽然只有隐约轮廓,但配合这些时日几次万骑冲关的事实而言,兵临城下的局势,却是一目了然。一旁的陈子銮则是汇报着关外敌情:「戚帅,据哨骑查探,哈不慎部与炒花部,昨夜似乎撤走了,只剩下速把亥丶黑石炭丶卑麻台吉丶喇希台吉等部。」炒花丶速把亥都是朵颜三卫之属,前者占据了福余卫,后者是泰宁卫酋首,都是与董狐狸即关辽东的好安达。黑石炭丶卑麻台吉丶喇希台吉分属蒙古左翼察哈尔部,侵略锦州丶义州,从来不会少了这几位。哈不慎则是蒙古右翼喀喇沁部,俺答归附之前倒是年年犯禁,俺答归附后,则前脚互市交易,后脚抢回货物。总之,都是鞑好汉。戚继光眯着眼晴对着望远镜四处扫视,头也不回:「如今至少还有万骑在喜峰口外一带伺机而动。这个数目不是望远镜看出来的,而是综合了对这几部的了解丶哨骑的情报,最后才轮到望远镜估算帐篷丶马匹的数目。万骑自然不是小数目,尤其在空旷的草原之上。说是洪流也不为过。但是,陈子銮对这个数目倒是并不担忧。毕竟喜峰口内除了守关的常规募兵外,还有骑六千,步一万三,蓄势待发一一本是骑一万,胡守仁带走了四千。他信心十足:「别看董狐狸纠集的人多,不过乌合之众罢了,眼见没便宜占,一哄而散不过须臾之间。」「炒花本就跟察哈尔部有仇,这几日哪怕叩关,也与卑麻台吉冲突不断,自己都差点打起来;哈不慎受兄长青把都儿辖制,跟着在互市吃我朝的好处,如今跟着董狐狸,纠集讨赏有心,侵边攻杀却无胆。」「二人撤走,早在预料之中。」「除此以外,察哈尔三部距离本部遥远,又有女真人虎视耽,如今精锐抽调一空,数日没见到便宜,想必也待不了多久了。」「这三部一走,便有十足把握,咱们便能主动迎敌,一击毙命!」戚继光皱眉看向陈子銮:「不要这般浮躁!遭刘总督弹劾,被御史盘查的教训还没受够吗!?」陈子銮是游侠义士出身,为官为帅的谨慎实在差了太多。整天不是自己十足把握,就是敌军乌合之众的。距离独当一面差太多了。也正因如此浮躁,才会被刘应节弹劾,乃至于差点下狱。去年末,因董狐狸屡屡侵边丶杀人越货,边军将士无不视鞑靶如仇寇,南兵吴青等人便趁互市时,私自越过边关,擅自杀害俺答汗的人,并捏造虏情,妄传烽火。守备陈子銮丶副总兵陈勋丶提调王凤鸣,应讯出动,不问缘由就喊打喊杀,差点酿成大祸。好岁是浙江带过来的老人,戚继光此次将人带上分薄军功的同时,也免不得教训一二陈子銮闻言,认错。戚继光这才缓和神色。他轻轻放下望远镜,收进怀中,语重心长道:「董狐狸既然出了巢,那就必死无疑,能够以策万全,便不要冒险。」他口中指的冒险,除了军事上的,更是不想与察哈尔部丶喀喇沁部这些蒙古左右翼起太大的冲突。皇帝和内阁特意嘱咐过,不要将杀鸡猴的事,演变成与两位蒙古汗的大战。至于朵颜卫?区区四千骑而已,只是跳得欢罢了,实则早已拉了清单。董狐狸其人,戚继光早就想杀了。隆庆年间,影克死后,董狐狸率骑四千,侵略蓟边。戚继光彼时便上奏过朝廷,说「土虏固为酋帜,董狐狸实生祸阶,宜声罪剿捣便。」可惜,当时蓟辽总督与兵科给事中并不支持对朵颜卫用兵,未得中枢允准。前者说「属夷当剿,地阻崎岖,宜缓剿便」一一应该剿杀董狐狸,但剿杀董狐狸却不太应该。后者说「恐边地险阻,将帅不习,宜慎处万全,方可言战。」虽然意见保守,但却并非空穴来风。当初蒙古左翼万户察哈尔部东迁,朵颜三卫中的泰宁丶福余,旋即被吞并。只有朵颜卫,依靠「皆入深山,拒险相持,草木稀密,俱难深入」,负隅顽抗了数年之久。可以说,要想打上门去,就必然要客场作战,处处受制。若非如此,边军早在隆庆年间就动手了,哪容董狐狸折腾到现在。也正因如此,戚继光才会说董狐狸出巢,就必死无疑一一董狐狸在宣大丶蓟辽无本万利地劫掠了十馀年,恐怕都忘了大明朝边军还有主动露出獠牙的选择。陈子銮被训斥一顿后,老实了不少。他试探着开口道:「戚帅,胡总兵那边应当快到了,届时董狐狸得闻消息,率部与东西虏酋一并撤离又如何?」如今董狐狸出兵侵略,只将部分亲信一分为二,一部分留在了土果根境界,看守老巢;另一部分则驻扎在大宁北境界,用以约束长昂。胡守仁便是奔看这二处去。董狐狸得知后,恐怕未必还敢回燕山。戚继光抖了抖盔甲,用一种洞悉的眼光审视着长城外:「卑麻台吉不是土蛮汗,他没理由替别人做嫁衣。」说道这里,他忍不住摇了摇头:「不要将鞑靶当成我军,部落酋长之属,终究是蛮夷。」若不是蛮夷,也不会蒙古左右翼弄出双话事人这种事了。蒙古人,可没有什麽中枢,没有什麽大局。又过去数日。万骑的侵略如火,似乎拜倒在了长城的不动如山之下。数日之间,董狐狸几次试图冲关,皆是无功而返。转进如风至别的关口,同样是守军以逸待劳。分兵各处,不约而同留下几具尸体后,再度聚集到了一起。城头上的旗帜挥舞,丝毫没有疲软的迹象。蓟镇的防御,太正常了。正常得不像大明朝的军队。终于。在多日徒劳之后,叩关长城的蒙古诸部,终于一哄而散。蒙古包趁夜悄然收起。哨骑默默收回大半,只留小部分照看身后。各部首领连照面都没打,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一声不地离开。董狐狸跨骑在马上,借着月光,看着流散的各部铁骑,心中沉重。戚继光太难缠了。他在蓟辽劫掠十馀年,也就戚继光来后,才如此屡屡受挫。嘉靖年间,随黄台吉攻入宣府,直逼滦河,可谓如入无人之境。嘉隆之交,界岭口更是后花园一般,随进随出,过冬之物资,唾手可得。直到戚继光到了蓟镇之后,形势便急转直下。隆庆四年与速把亥丶炒花拥兵上万叩关,在其人抗拒之下,徒劳而非。万历元年以为新旧交替,边军不稳,结果叩关喜峰口之后,差点成了其人的战功。本想今年有着土蛮汗的支持,纠集察哈尔部诸人,合朵颜三卫卷土重来,多少能有些战果,巩固地位,熟料落得个一哄而散的结果。或许-—----他应该与速把亥丶黑石炭丶炒花,从辽东下手的。说不得李成梁其人,能够一击即溃。董狐狸心中胡思乱想着,将四千骑的老本,逐一清点收拢后,呼啸而归四千骑不准确,应该是四千二百九十骑一一所以说王崇古在军事上极其靠谱。年前回忆上,王崇古便对朵颜卫的部众有过大致推测川一一部众当在六万人,青壮一万一,约兵四千骑。这个数目,确实与实情出入不大。朵颜卫正渐渐被蒙古左右翼分食。在骑兵同样有所体现。如今被俺答汗所辖的土默特直接消化朵颜卫骑兵,有四部2050骑,被土蛮汗汗所辖的察哈尔部直接消化的,有五部1800骑。剩下的十四部4290骑,才是董狐狸能够直接控制的部署,同时也是他压制长昂,意图摆脱右翼,向土蛮汗靠拢的资本。所以,董狐狸只要保全这四千骑的老本,些许挫折,终归有东山再起的时候。正在这时。归途方向,一骑绝尘而来。董狐狸眼神一凝。心中不好的预感浮现,他正要阻止对方开口,好对他私下说来。可惜为时晚矣。随着来者马蹄声近,其人凄厉的声音也由远及近。「恩相!乌济业特兀鲁斯被汉人剿了!长昂那个杂种,领着汉人把恩相的子嗣全部献祭给月伦哈顿了!」董狐狸闻言,面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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