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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9章 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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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松江府的各种商行,里面的陈列的货物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让人眼花缭乱,商品化后的世界里,利润拥有了极其惊人的力量,他推动着每一个人,走向了每一块有利可图的地方。

矛盾说告诉申时行,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高度商品化的经济,给松江府带来了无限的活力,同时也制造了无数光怪陆离的现象,利润的巨大力量,让任何事物,都可以成为商品,只要有利可图。

人本身丶人的血肉丶性丶知识丶政治活动丶权力丶法律丶道德等等,全都是商品经济之下的商品之一。

对于大明而言,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申时行从两个方面解释了这一现象,第一个是松江府已经成为了万千娼妓云集之地,这里有万国美人丶有扬州瘦马丶大同婆姨丶泰山姑子丶西湖船娘,有画舫丶有书寓等等,吸引着四方达官贵人和富商前来。

申时行屡次禁止,而不能绝其糜烂之风。

除此之外,人本身也是一种商品,出售劳动力这件事,已经不是申时行第一次谈及,而这一次,申时行没有老调重弹,而是说起了松江府卖血为生的穷民苦力。

大明解刳院研究出了血型和输血,各地惠民药局的医倌为了治病救人,会准备各种血型的血液,产妇大出血丶外伤等等都会用到,但是很快,各个医馆也开始收买血液,而一些穷民苦力,衣食无依,只能卖血为生。

这是申时行决不允许发生的事儿,哪怕是不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种孝经,因为生活所迫,出卖身体一部分换取金钱的行为,在申时行看来也是大逆不道的。

这毫无疑问是国朝的过错,让人卖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填饱肚子这件事,是朝廷失职。

除此之外,连道德也可以作为货物的一种,那个赵南星回到了南衙后,大肆叫嚣他被宁远侯打过,走到哪里都颇受追捧。

无一错一首一发一内一容一在一一看!

旧的秩序在崩塌,新的秩序在建立。

商品经济的高度发达,让现在的松江府出现了两种规则并行,一个双重结构的世界诞生了。

一种是大明朝廷的君臣官僚规则,一种是商品经济下的规则。

商品经济的规则,正在脱离朝廷的掌控,成为逻辑上自洽丶经济上自足丶负责各类具体事务的自组织门庭,相比较过去的宗族,这些工坊丶商行丶商帮丶商盟,更加严密,且不依靠血脉扩大。

脱离掌控,自立门庭的商品经济规则,表现的越来越强劲,甚至有取而代之,进一步坐大的可能。

如果大明整体从小农经济蜕变到了商品经济,这种自立门庭的商品经济规则,就会把旧的秩序彻底代替。

大明朝廷,何去何从?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又该如何自处?如果为了自己的权威,倒行逆施,打断这种改变,会不会引来广泛的反对?

申时行的奏疏,就说了这麽一件事:万历维新,从小农经济完全蜕变到商品经济的那一天,就是大明王朝实际灭亡的那一日了。

新兴资产阶级,现在广泛支持开海,但同样,他们会吹响大明帝国覆灭的号角声。

五十年可能不太够,但一百年,这股力量,就会足够的强大。

(《维新鼎格银涛蚀骨双鉴疏》全文,手机端可查看。)

「朕倒是觉得申巡抚有点乐观了,一百年能走到那一天,需要万夫一力,齐心协力的去做,政策的风向没有巨大的改变,才有可能,历史总是反反覆覆,申巡抚还是想的简单了些。」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十分确切的说道。

怕什麽怕!他这个老朱家的皇帝都没带怕的,张居正反倒是怕了!

朱翊钧非但不觉得可怕,反而觉得申时行有些过分担心了,不必杞人忧天,大明很难看到那一天。

商品经济之下,利润的确可能代替皇权,但利润完全代替皇权有点不可能。

商品经济以利润为主导,利润的权力,的确可以对皇权形成根本性的威胁,这也是尚未问世的第四卷的核心内容,封建帝制必然瓦解的宿命。

不是朱翊钧不相信利润的巨大力量,他实在是不相信大明能走到那一天,大明实在是太保守了。

每当有臣子表现出了自己反贼倾向的时候,皇帝总是提醒这名反贼,谁才是天下第一号反贼!

「先生,你看这个均田,秦以军功名田制得天下,后来田土兼并归于世家;」

「隋唐以府兵制定鼎天下,至唐玄宗开元年间,府兵制败坏废除,天下田土归于缙绅;」

「到了太祖高皇帝问鼎,田土归军屯卫所,今日天下,田土再归乡贤缙绅丶势要豪右之家。」

「天下困于兼并,万历维新浩浩荡荡,十六年至今,还田疏也就五个市舶司,浙江在实际推行。」

「这历史似乎总是如此反反覆覆,朕觉得申巡抚有点太瞧得起朕了,有生之年,朕能把还田这事弄明白,能把丁亥学制丶吏举法推行下去,已经是祖宗保佑了。」

「他倒是想的挺美。」朱翊钧语气颇为轻松。

申时行被万历新政轰轰烈烈的景象,给迷住了双眼,过分乐观了,大明全面实现商品经济,反反覆覆的情况下,两百年都不见得能走得完。

朱翊钧继续说道:「这肉食者的自我革新,是有局限性的,一旦火烧眉毛的事情得到了解决,就会懈怠,肉食者鄙,这句话历经千年而不衰,便是如此,先生以为呢?」

朱翊钧又补了一个暴击,在他看来,万历维新仍然是肉食者自我革新,根本做不到改天换地。

「陛下圣明。」张居正俯首,收回了对申时行的弹劾。

陛下提出的这个问题,他不知道如何去回答。

说一定能实现,那是欺君罔上,陛下说还田丶丁亥学制丶吏举法,这三间大瓦房是:大明万民全都能吃饱饭;穷民苦力的孩子都有学上,不上学还要被官府抓;人才遴选机制非常完善,人才绝对不会被埋没;驰道四通八达,人们出行成本极低,可以自由流动和迁徙;

这是大同世界,是和地平线一样,永远求而不得的理想国。

说一定实现不了,那万历维新,君臣上下的努力,又算什麽呢?

「陛下,臣倒是觉得,申时行这篇奏疏,是有些可取之处的,的确,看起来,整篇奏疏大逆不道。」沈鲤拿着奏疏,出班俯首说道:「可取之处就在这大逆不道之上。」

「申巡抚这奏疏意思其实很简单。」

「小农经济的时候,家小业小摊子小,朝廷尚且不能事无巨细的去管理;商品经济来了,家大业大摊子大,朝廷该如何自处?更加管不来了。」

「在这滚滚大势面前,朝廷要研究明白,该如何更有效率的管理天下,此忧自解。」

沈鲤站了出来,打算试着做一下这个和事佬。

朱翊钧一愣,有些好奇的问道:「大宗伯有何见解?」

沈鲤认真的思考了一番,才理清楚了自己的想法说道:「正如申巡抚在奏疏里说的那样,双轨并行之世:庙堂绳墨与铜臭律令并驰,官府牒文共商贾契券齐飞;货殖之道,已自成方圆。其理自洽若阴阳,其势盘结如根蔓。」

「在臣看来,这是好事,商品货殖之理,可以自理自洽,自我运行和管理,等同于把社稷,切割出了无数个块块。」

「这个咱大明熟啊,这不就是条条和块块的矛盾吗?」

条条块块,是大明的基本政治生态。

一个衙门就是一块,无数个衙门就是块块;相关衙门就是一条,刑部有京师刑部衙门丶在河南有河南按察司丶在知府有推官丶在县有户房主管刑名;六部地方六房就是条条。

历朝历代的官场,总是绕不过条条块块之间的矛盾,大明对这个真的太熟悉了,经验实在是太丰富了。

历史中关于政治的教训,其实是总结围绕人性的博弈经验。

「咦?」张居正一愣,看着沈鲤,往前凑了凑身子说道:「大宗伯详细说说。」

沈鲤仔细斟酌后才说道:「商贾之兴,货殖之盛,遂使社稷之治成,两仪并立之势。这是必然的,商品经济之下,利润具有极其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固然让人忌惮,但善加引导,未必不能让大明如虎添翼。」

「民以商帮为盟,自为治,百业皆兴,各行各业的兴盛,负责各类具体的事务,朝廷也要总览刚要,不必事必躬亲,什麽都要管,就是什麽都管不好,能管得好这些商帮,反而能提高效率。」

「家大业大,城里人越多,就越不好管,顺天府丞王希元忙到头发都白了。」

「万历维新之下,若官衙陷碎务,必滞效迟缓行;若脱冗繁,乃可四两拨千斤,然简政非怠政,仍须督责诸业,若舟行于沧海,既释重负而扬帆,亦持罗经以定航。」

沈鲤觉得自己还是没把话讲明白讲透彻,再俯首说道:「陛下,臣从申时行的奏疏里,就看出了一点,这商品经济绝不是灵丹妙药,一吃就灵。」

「这商品化的本质,就在于一个度字,绝不可以让任何事物都可以成为商品,那必然导致天下危亡。」

「比如人本身,不是商品,把人当成商品是异化,就超过了那个度,就需要朝廷进行强而有力的干涉,去纠正,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大宗伯言之有理。」朱翊钧反覆斟酌了一番,深以为然。

申时行绝对不是在危言耸听,任由商品经济如此没有任何管制的生长下去,松江府的米迟早和现在的倭国一个价!

松江府现在米价四文一斤,已经超过了当初浙江兵凶战危的时候,不能任由这种趋势发展下去了。

「大宗伯当真是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在下佩服佩服,这麽一看,的确也就是个条条块块的问题,不足为虑。」张居正对沈鲤施礼,郑重的说道:「谨受教。」

张居正和皇帝之间的分歧,是非常非常危险的。

这次的弹劾,其实不是张居正对申时行这个人不满意,而是张居正看到了利润的可怕威能,万民逐利为先,道德彻底败坏后,国将不国。

张居正要处置申时行,就是亲自开倒车,准备亲自对万历维新反攻倒算,他觉得到这里就够了,大明足够强了。

但皇帝则认为,完全没必要怕,往前开就是了!他坐在车头,先撞死的也是他丶皇帝丶皇权!全速前进。

这是路线分歧,是非常可怕的分歧,廷臣们一个个都不敢表态。

但沈鲤站了出来,他把这个矛盾转化为了大明朝廷最擅长的领域,条条块块的矛盾处理,这样一来,就来到了大明官僚们最熟悉的领域。

狗斗这种事,已经进行了数千年之久了。

「确实如此,以前是各个衙门口,切出块块来,现在是各种商行丶商帮丶商盟,切出块块来,反正地方一直是一块一块的,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

「若是商品经济做成了,朝廷反而更好干预地方了。」王崇古睡醒了一样,对沈鲤的观点,非常赞同。

一群羊比一只羊好放,因为一只羊没有竞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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