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5章 夜深忽梦少年事【月票抽奖还剩一天(2 / 2)
「奴家并不觉得钦佩,反而愈发看低您,事后越想越觉得您面目可憎,虚伪至极,直到后面,小大人金榜题名,奴家也是对你暗含怨恨,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欧阳戎欲语,罗娘却主动倾身,为他倒酒,含笑打断:
「小大人无需安慰奴家,奴家身处风月场所,也是那俗人中的一员罢了,哪里超脱的了。
「小大人可知,后面,您上书直言,批评长乐公主,劝谏圣人,最后被打入大牢,被师长们托关系,才狼狈出来,贬官发配到江南小县,这件事,奴家刚听的时候,是何心思吗?」
欧阳戎不答。
叶薇睐主动开口,冷笑看着这个落寞妇人:
「当然是暗中得意,觉得我家檀郎罪有应得。」
罗娘转头注视了会儿叶薇睐,似是被她银发胡姬的面容吸引,少顷,妇人轻轻颔首,低头道:
「小娘子同为女子,果然懂奴家心思,所言不错。
「那时,奴家是暗中得意的,心道你欧阳良翰一直装君子,总算撞到不该惹的人了,也有今天。
「至于你当时批评长乐公主等权贵的那些罪名,奴家反而觉得没什麽所谓,权贵自然凌驾于百姓之上,这就是现实,不是吗……所以对于您主持公道,有点暗暗埋怨,觉得您惹大人物们生气不对,反而容易迁怒大夥,觉得你过于幼稚了。」
欧阳戎不言不语,只是默默喝酒,有些平静。
裴十三娘深深看了眼罗娘,转身提起酒壶,为欧阳戎的空酒杯倒酒。
公子独饮的有些快。
胡夫突然道:
「不怪你,别说你们青楼歌姬们了,放眼天下,不少百姓的想法估计与你一样,惧怕权贵剥削,可对于抨击权贵之人,又是别样情绪,甚至会觉得他多管闲事……这样的人,咱家在宫中见多了。」
欧阳戎放下酒杯,盯着杯中剩馀的酒水,缓缓开口:
「那时在下没想那麽多,只为心中一口气,就备棺上书了。」
不知为何,罗娘蓦然激动道:
「奴家知道!奴家后来全都知道了。」
她抹了抹眼角,深呼吸一口气,道:
「但奴家不是自省得来的,而是宿命惩罚落在了奴家头上,不得不领悟。」
众人疑惑间,罗娘强笑道出:
「其实见到小大人时,奴家已经老大不小了,年轻时曾是楼内的首席歌姬,再加上琵琶技艺精湛,在洛阳都是排得上号。
「那时不知有多少权贵子弟追求,为了买奴家一晚,都抢着一掷千金,现在回想,那段时光过得真快啊,转眼就已经到了该赎身的时候,但奴家心高气傲,一直找不到合适去处。
「也是这个缘故,才有嫉妒您的人,联系奴家,来搭讪小大人,其实奴家当时也有些非分之想,想着假戏真做也不是不行,可是后来您也知道,您全程目不斜视,连眼神触碰的机会都没有。
「宴会一散,小大人就第一个起身走人,现在看来,确实没有偷瞄过奴家面容,都毫无印象了。
「所以后面得知公子落狱贬官,奴家除了这位小娘子说的心思外,深夜也有暗暗幻想过,小大人会不会回心转意,后悔拒绝奴家,反而穷追不舍的追回,那种幻想实在令人沉醉。」
她嘲讽一笑,指着自己:
「奴家甚至还天马行空的想过,那时候再答应也未尝不可……现在看来,真是可笑可叹。」
众人都有些沉默,看着面前这位憔悴可怜的歌姬。
罗娘与欧阳戎保持对视,继续道:
「您被贬后,说来也巧,长乐公主府上继续召歌姬戏班,奴家那时觉得这是个好去处,再加上,当时还共情过长乐公主,心中难免有些亲近之意,于是便去了,结果……」
她讥讽一笑:
「奴家算是尝到了报应,长乐公主喜怒无常,听多了后就厌了琵琶曲,奴家百般讨好都无用,她嫌奴家年老色衰,将奴家打发出去,可原来的教坊司各楼已经不接收奴家这样的大龄歌姬了。
「奴家这才知道,红颜已故,有多凄惨,又因为年轻时候心高气傲,心中嫌那些落魄姐妹,现在到头来,在洛阳也没知心姐妹帮衬。
「再加上以往远离您这样的贤人君子,彻底的孤苦伶仃……后来,破罐子破摔,嫁了一个重利商贾,日子倒是能过,却人暖自知,后来离开了洛阳,一路飘荡到了江南……
「这段日子,奴家时常深夜惊醒,以为还身处年少时的繁华朱楼,穿着全场瞩目的血色罗裙,弹奏着才子争相歌颂的琵琶……可等梦醒环顾周围,屋中漆黑寂静。
「奴家时常回想,人生真是荒唐,人似乎只有短短数载算是真正的活,快乐风光,馀生其它时候,都与死去无益,昏昏碌碌,黯然无光,人这麽活着,还有何意义……」
琵琶妇人话语缓缓停住,低着头,重新抱起琵琶,手掌无意识的连续抹捻。
琵琶声没有具体的曲调,却出奇的哀伤。
本来有些脸色不善的叶薇睐,听着听着沉默了下来。
裴十三娘似是早就猜到,打量了下憔悴落寞丶独自弹奏的琵琶女,轻轻一叹。
同为宫人丶处境又何尝不同的胡夫丶妙真二人,不住的仰头饮酒,不知在想什麽。
欧阳戎忽然朝罗娘举杯道:
「这麽看,确实是故人了。」
没有等她回应,他仰头饮下酒水,长吁一口浊气。
罗娘见状,忙不迭举杯,随之也饮尽酒水。
她看向欧阳戎的眼神满是愧疚与敬重。
众人这才明白她此前见到欧阳良翰,为何那般激动。
欧阳戎淡声问:
「夫人来找在下,不光是说那件往事吧。」
罗娘重重点头:
「我随夫家来了江南江州时,您应该还在龙城,奴家也是听到您的名字,才发现您被贬官至此。
「起初觉得与小大人同命相怜,但还是有些不敢见您,但是后来,奴家听说了您在龙城做的那些英勇事迹,您拯救了江州穷苦百姓,奴家如被当头棒喝,感动万分。
「同为沦落之人,小大人却能绝处逢生,穷山恶水的险恶环境,依旧一番有利作为,奴家虽不是男子,却能体会到其中的豪迈与艰难,深深震撼。」
罗娘泪眼朦胧,琵琶落地。
她身子前倾,不小心踢到了心爱琵琶,也未低头去顾及。
凝视着欧阳戎,声悲泣血:
「后来辗转一年,奴家终于有机会随夫家经过龙城,特地下船入城,亲眼见到了您的英迹,见到了被您拯救的穷苦百姓们在安居乐业,那一刻,奴家很想很想哭。
「只可惜那时,您已经升迁为江州长史,不在龙城,但您写的几首诗词,如《题菊花》,如《师说》,名扬洛阳,在江南歌舞酒肆传唱,奴家读之甚喜,爱不释手,还熬了数夜为它们编写了两首琵琶曲。
「不知为何,离开龙城当夜,奴家走在您建的檀郎渡水畔,默然弹完两首琵琶曲后,突然很想见您一面。
「对!见您,一定要见到您,奴家要为小大人好好再奏两曲琵琶,敬一杯酒!既是为当年那个不怀好意的宴上举止道歉,也是为了却心愿。
「于是奴家耐心等待,一路辗转,终于有机会来到浔阳,也去了当初您名义上主持的琵琶夜宴,只可惜那时未见到您。」
她抹泪,哭笑着说:
「就像这位大人说的,奴家已为商人妇,没办法随意出门,去城中刺史府找您,况且全天下想见您的人太多了,谁不想结识君子良翰?奴家只是个卑微商妇,都排不上号。
「奴家只能随船徘徊在这浔阳江畔,弹一弹琵琶,这儿也是您亲自修建的石窟与渡口,若您偶尔经过,能远远让您听到,也算是一种圆满……
「奴家也停留了许久,就要启程换地,本以为错过了那场琵琶夜宴,此生再也无法见到您了,未曾想,今夜竟然能遇到小大人登船,奴家……奴家……」
罗娘说到此处,泣不成声,结结巴巴,情不自禁的伸手攥住欧阳戎袖口:
「奴家此生已然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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